老魏，光头、1米8左右、身材壮实、约莫40多岁的年纪。胖胖的他说话常乐呵，活像庙里的弥勒佛，亲热得像你哥。公司里的年轻员工说，那是因为魏经理很喜欢结识新闻界的朋友。

老魏的公司在北京东三环的一座写字楼里，80多平的两室一厅。公司网站上说共有员工50余人，他说其实没那么多，但30多人还是有的。这家营业执照上标明经营范围为投资咨询、法律咨询、市场调查、经济贸易咨询的商务咨询公司在其网站上清晰地注明业务范围包括债务清欠、婚前调查、婚姻调查、行为监控、寻人寻址、私人护卫等。

“我们这行一直是灰色地带。”老魏告诉记者，近年来，因为国家严打，讨债在公司业务中占的比重已经很少了。但还是有不少案子法院判决后执行困难，或者公安机关立案后限于人力物力短期内无法侦破，如对方早已将资产转移，或者干脆玩失踪等。“这时候就轮到我们这样的公司‘大显身手’了。”他说。

“这是一场心理战”

小郑，30多岁，曾在部队任侦察连长，退伍后在机关待了几个月便下海，摸爬滚打几年后干起了这行，现在是老魏手下的一名业务员。长得颇有几分像孙红雷的他绘声绘色地给记者描述了一次典型的讨债经历。

事件缘起于一家公司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声称能保证火速办理出国签证。老魏公司的一名委托人为了效率，接受了这家签证公司开出的天价，被骗了19万元。

公司接受委托后，小郑和同事先在网上搜集这家公司的所有资料，然后临时恶补了出国方面的知识，最后才上门进行实地调查。但他们去了好几次，该公司职员都推说负责人不在。凭职业嗅觉，小郑知道，对方警惕性很高。于是，他们假装急着办签证，这才见到了公司经理。按事先排练好的，双方开始谈生意，小郑和同事爽快接受了对方开出办理签证的价钱。

“然后我们把他约到茶馆聊天，没说上几句，就把搜集到的证据放到他面前，指出他的诈骗行为，并提出让他退款。”但对方既然敢出来谈，自然不是善茬。当即呼啦啦地叫来十几个彪形大汉冲进茶馆，把小郑他们3人团团围住。

“说他们是黑社会吧，他们不认识道上的大哥。说他们不是黑社会吧，他们又的确会武力伤人。其实就是小混混。”几句行话摸清对方的底牌后，小郑知道这次八九不离十能完成任务。

正如小郑所料，对方没有选择火并，而是谈判。“做这一行，你得冷静，知己知彼，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小郑迅速作出判断，当时双方都不希望警方介入──诈骗公司如果被警方抓获，只有完蛋;而作为讨债公司一方，旨在立刻追回欠款，如果贸然引来警察，就没有谈判的余地了。所以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为了争取委托人的最大利益，小郑向对方放出狠话，对方只有两个选择：一是退还欠款，全身而退;二是把他们三人全灭了。对方权衡再三，委实没有杀人灭口的勇气，想走也走不了。最终在小郑3人不断地坚持、挑衅下，对方最终选择了退款脱身。

“谈判就是心理战。”小郑总结道，讨债公司做的一切，无非是要让对方感觉到，如果不赶快退款解决，就会被人死缠烂打，麻烦不断。

“讨债就要摸清欠债人的心理。很多人欠债不还，就是仗着对方找不到自己。一旦找到他，就能给他造成心理压力，迫使他乖乖还债。更别提摸清他的住所、工作地点以及一些经常出现的场合，随时随地跟踪他，那可真是一种精神折磨。”老魏举了个例子：好比在机场，欠债人赶着坐飞机去出差，登机前被讨债公司绊住理论，或者刚下飞机，迎接他的不是亲友，而是讨债公司的人，即使对他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也会给他造成极大的不痛快。

采访中，老魏接了一个电话，只听他在电话这头喊，“多派几个小弟，轮流换班!他上哪儿都跟着他。报警?他不报警我们还报警呢!”

但跟踪和谈判，并不是包治百病的灵药。面对一些脸皮过厚的欠债人，有的时候老魏们也会选择主动报警。

前不久，一位湖南籍女士来老魏的公司求助，声称自己遇到了感情骗子，被骗走了几十万元。该男子得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一的线索是他的手机号码。

“我们就打他手机，自称快递公司，有重要包裹要送给他，借机询问他的住址。”记者质疑该男子难道没有疑心?魏经理笑着解释说：“做这一行，说白了，就是演戏。我们当然有办法让自己比真的快递公司还真”。就这样，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该男子。当时，他正在通州区欺骗另一位女性，尚未得手。

具体负责该案的一位业务员老文回忆，公司去了七八个人，将该男子强行带上车，指出其诈骗行为，和他谈判：如果能将钱还给受害人，他们就放他一马，否则立即送派出所。该男子一直沉默，然后坚称自己没钱，最后被逼急了，又希望对方宽限时间，让他回去筹钱。

“这种无赖我们见多了，就是一个‘拖’字。一旦放了他，他马上就会溜之大吉。人海茫茫，再上哪儿找他去?”老文和同事反复跟这名男子谈判，但该男子却认定老文他们不敢把他送派出所，死不松口。最终，老文把车就直接开去了派出所。“他现在一定很后悔，要是当初肯合作，我们会放了他，但是现在，哼，他就算花三倍的钱，也出不来了。这种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老文的脸上带着讥讽。

后据警方查证，该男子是职业的感情骗子，前后欺骗数十名女性，一共骗得几百万。目前，该男子现已被收押，还将被起诉、判刑。

“说白了，为了生存”

老魏告诉记者，公司和有关部门平常也有联系，“尤其是一些负责追讨债务的执行部门，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北京某法院的一名内部人士坦言，虽然法院专门成立了执行局，但现有人手根本无法完成大量的诸如债务清偿追讨等工作。

但即使现实生活中有强大的需求，有关部门在大多时候只是处于一种默许状态，讨债公司仍无法回避不合法的尴尬。1993年国家工商总局发布的《关于停止办理公、检、法、司所属的机关申办的“讨债公司”登记注册问题的通知》曾明确要求停止讨债公司和类似企业的登记注册，对已经注册的，各级工商管理机关应通知其立即停止讨债业务。1995年，公安部、国家工商总局和当时的国家经贸委联合发文，禁止各种“讨债”企业进行工商注册。2000年，国务院再次明令取缔讨债公司。北京警方在2008年的秋后行动中，一举端掉20多个以讨债、调查、侦探为名进行非法经营、敲诈勒索的犯罪团伙。

“我们侦探公司每年聚在一起开会，都拒绝一些讨债公司加入。”有四川省内“第一位福尔摩斯”之称的贾侦探在电话里告诉记者他的贾真探公司早已转型，主要经营企业风险管理，讨债、寻人、婚姻调查取证等业务都只占很小一部分了。至于讨债，更是只接受法院判决过的案子。“我们一般只是提供欠债人的财产信息和基本的行踪线索，调查清楚后就交给法院执行，如果法院没辙，我们也没办法。”贾侦探说。

在贾侦探看来，讨债公司的很多手段都是违法的。“在找到欠债人以后，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愿意还债的，除非遇到真正的老赖。”他说。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老魏听了记者转达的贾侦探的意见，意味深长地指着自己和贾侦探一起参加的聚会合影说，“老贾跟媒体打交道打多了，当然知道该怎么跟记者说话的。”

小郑坦言，有的讨债公司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有派艾滋病人去讨债的，有让泼妇去讨债的，据说泼妇撒泼可以撒到警察局，连警察都束手无策，而扛着刀枪去讨债的更比比皆是。拿刀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场面，他不知道见过多少。

“都是演戏。”小郑脸上是嘲讽又无奈的表情，“只是为了赚钱。每个人都上有老下有小，谁会真的想去砍人?不过是演戏吓唬对方罢了。但有时人的脑子一热，局面就失控了。”

小郑现在已主要负责婚姻调查取证的业务。他直言不讳地说：“是因为见惯了人性的丑陋。不仅仅是欠债的人丑陋，讨债的人也很丑陋。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只是为了两个字：利益。不管风险多大，只要利益跟风险成正比，就会有人不顾一切去做。说白了，是为了生存。”

而对于老魏而言，他最期待一个合法的身份。在他看来，既然现有的信用保障体系解决不了民间复杂的债务争端，就应该赋予民间一定的调查权和追讨权，讨债公司的存在，是因为社会有需求。“存在即是合理，国家不应该取缔讨债公司，而是应该立法规范、监督、引导。”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