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德华2014年8月22日的照片，据家属称，其现在体重只有70斤，生活无法自理。

   24年前的规定已滞后于实际需要，许多监狱在掌握宽严尺度上非常疑惑，不敢宽也不敢严。

“监狱要在保护罪犯权益与维护社会安全之间保持平衡，哪个过于偏高了都不行。”

58岁的重庆市长寿区水务局原局长（正处级）程德华，一个食道癌患者，一个月前被重庆市第一中级法院裁定收监。

此前的近一年时间里，程德华因病一直处于暂予监外执行状态。

2014年1月，中央政法委出台《关于严格规范减刑、假释、暂予监外执行切实防止司法腐败的意见》（即“五号文件”），“两高”和司法部相继开展清理工作。

其中，对于此前保外就医的“三类罪犯”（职务犯罪、金融犯罪和涉黑犯罪），只要短期内没有生命危险，一律收监。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刑法学者表示，“一刀切”的做法有效遏制了司法腐败现象，但在收监行动中如何把握宽严相济的刑事政策值得考量。此外，沿用了24年之久的保外就医执行标准，到了该修订的时候了。

重新体检，癌症好转了？

程德华的妻子高玉芳回忆，8月13日，大约五名执法人员来到其家中，让她通知丈夫程德华从老家赶来。随后，程德华被带走。

2011年4月6日，在重庆打黑中，程德华因涉嫌包庇纵容长寿区“黑老大”李智，被刑拘，羁押在江北看守所。三个半月后，因确诊为“食管粘膜高分化鳞癌，大网膜淋巴结可见癌转移”，程德华被取保候审。

法院宣判已是在近两年后。2013年1月，重庆市第一中级法院以受贿罪判处程德华有期徒刑十一年。高玉芳回忆，一中院的法官来到家中，向躺在床上的丈夫宣读了判决书，律师、家人、朋友在场。

程德华的上诉在当年7月被驳回。重庆市一中院根据其病情，在2013年8月22日作出了暂予监外执行的决定。

随着中央政法委“五号文件”的出台，政策在2014年骤然收紧。2014年5月，重庆市开始对原处级以上职务犯罪罪犯进行集中体检。

6月10日，程德华被通知前往重庆医科大学附一院体检。高玉芳陪丈夫去了医院，那时他们还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身体检查。

两天后，该医院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报告称，“目前无肿瘤复发转移证据……尚可维持接近正常人的生活质量，进食软食无困难，达到食管癌治愈标准，目前无需保外就医”。鉴定同时称，“癌症治愈标准需观察随访五年以上”。

随后，重庆市长寿区司法局以程德华病情好转，不再符合暂予监外执行条件为由，建议重庆一中院对程德华收监执行。

7月15日，重庆市一中院作出收监执行决定。程德华被收监后，先被羁押在长寿区看守所，后转入九龙监狱，现在关押在长寿区凤城监狱。

对于体检出的“好转”结果，家属很意外。

程德华的病历显示，其在2011年7月做了“食管贲门”切除手术，随后又进行了五次化疗，体重从120余斤骤降至70余斤。

“只剩下皮包骨头。”高玉芳说，在过去一年，程德华生活不能自理，只能进流食，每日要进食七八次，每次两三口，都是稀饭和切碎的蔬菜汤。此外，程德华每天吃中药三次，每周打针两次，西药长年不断。程德华后来搬回农村老家疗养，由其八十多岁的父母照顾。

高玉芳说，6月10日的体检非常不严肃，医院仅做了“钡餐”、抽血和目测，并无CT等检查。

程家聘请的重庆君融律师事务所律师张庭源认为，上述新的鉴定报告未明确鉴定的依据标准，有违《司法鉴定程序通则》第22条和《重庆市司法鉴定条例》第38条对于应采用专业技术规范的要求。

因此，家属要求对程德华的病情重新鉴定。

人道的标准

“我们去问的时候，就有人说，‘明天不死，今天不放’。”程德华的女儿程琳说。

这种说法看起来不近乎人情，但也不是没有根据。

1990年12月底颁布的《罪犯保外就医执行办法》（以下简称“《办法》”）规定的四种可保外就医的情形，第一种即为“身患严重疾病，短期内有死亡危险的”。

而中央政法委的“五号文件”与之对应的提法相似——“在短期内不致危及生命的”，但多了“必须从严把握严重疾病范围和条件”，且以“一律不得保外就医”作强调。

在此番全国范围的收监行动中，还有类似的案例。

南方周末此前曾披露（详见南方周末2014年8月21日《哪些厅官关了又放，放了又关》），77岁的广东省副厅级官员覃赛先被重新收监。

覃赛先被确诊患有老年痴呆症、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据家属介绍，在此前保外就医的一年多时间内，她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看电视。此外还有健忘症，和家人外出时走丢过几次，常常是去了洗手间就忘记了家人就在马路对面等她。在被收监后，覃赛先生活无法自理，在监狱内都是同监人员照顾。

按照《办法》，她符合“年老多病，已失去危害社会可能的”情形，且其又是“老残犯”、“女犯”，可再适当放宽。但根据新的“五号文件”，由于其暂无生命之虞，因此被重新送回了监狱。

程德华的身体状况显然比覃赛先严重许多，尤其是他得的是癌症，虽然人类的医疗水平一直在不断提高，癌症仍被视为难以躲避的杀手。但按照《办法》，“经治疗疾病痊愈或者病情基本好转的”，应取消保外就医重新收监。

程德华之所以被收监，就在于新的体检报告鉴定其病情有了好转。

“要是程德华的食管癌被治愈，我看全世界的病人都得跑到重庆来治病。”程家的律师张庭源说。

“难道政策治好了父亲的癌症？”程德华的女儿程琳反问。

以生命危险作为重要判定标准，台湾地区也如此，尤其在针对职务犯罪罪犯上，同样严厉。为此，台湾法律界和人权团体一直持有不同看法。

2012年，由于患有重度阻塞性睡眠呼吸中止症等症状，在监狱服刑的陈水扁的保外就医问题在台湾引起舆论争议。2014年6月，岛内再有声音呼吁为陈水扁办理保外就医，但台湾“法务部”坚持认为，阿扁的病况“未达到非保外不能延续生命的状况”。

台湾庞博国际律师事务所所长许惠峰介绍，从台湾2006年到2011年的保外就医数据来看，55.1%的罪犯在保外期间去世，其中114人熬不过10天，194人撑不到一个月，另有263人在60天内也过世。

“从案例来看，通常要达于罹患癌症末期或重症不能自理的程度，此原因在于保外就医监控的困难。”许惠峰说，“（保外就医的严苛）令人质疑‘法务部’是等到受刑人已经难以救治，才准保外就医。”

有台湾律师直截了当：够得上保外就医的，基本上都是回家等死的。

如何做到宽严有度

在高玉芳向重庆市有关部门反映后，8月29日，重庆市北碚区某医院为程德华重新做了一次体检鉴定，目前尚未有结果。

程家对程德华能够保外尚有信心，“监狱也不想收”。覃赛先的丈夫也有同样的想法。

虽然程德华和覃赛先因新政策被收监，但此前对他们的暂予监外执行决定，均没有被认定违法或者有误。

在重庆君融律师事务所律师雷登峰看来，程德华是受了那些违法保外罪犯的“牵连”。“对那些违法保外就医的，我们当然坚决支持严肃处理，但是对于一些依法保外就医的犯人，应该要按照法律规定办事。”

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副院长、中国监狱工作协会副会长王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总体而言，保外就医是趋于严格的，出于谨慎考虑，有些省份的标准还要更严；但由于一些违规操作现象的出现，给人的印象是保外就医的条件放宽了。

“是技术标准太低，还是程序操作有作弊，要分清楚。当然，一刀切的话，作假就难了。”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阮齐林说。

24年前出台的《罪犯保外就医执行办法》，被认为已经滞后于实际的司法实践需要。天津市监狱管理局政策研究室官员王林平撰文指出，许多监狱在掌握宽严尺度上非常疑惑，产生了不敢宽也不敢严的现象。“我们期待着一项非常具体、细化，操作性又很强，更符合监狱工作实际的刑罚执行制度的出台。”

新华社此前在报道检察机关发布重新收监情况时提及，检察机关建议就保外就医相关疾病不危及生命的诊断主体和诊断标准问题研究出台规范标准。

8月26日，最高检召开新闻发布会，称正在积极配合有关部门研究制定《暂予监外执行规定》，严格规范保外就医适用条件和办理程序，堵住过去容易发生在保外就医方面的漏洞。

上海市监狱管理局刑罚执行处退休警官夏艺凯认为，现在的严令虽能遏制一时的腐败问题，但从长远看，以政策代替法律，不可避免会忽略了个别的、特殊的情况，使执法活动机械化、教条化，也不符合一案一判的原则，其本来具有的人性和人道主义精神也会被弱化。

对于程德华一案，夏艺凯认为，重新进行严格的体检是十分必要的，至于是否符合保外就医条件，“进流食不能作为依据”，主要看癌细胞残留情况、自理能力情况，此外，还有重新犯罪可能性。“重新犯罪可能性最难鉴定。领导说有，就有；领导说没有，就没有。”

“监狱要在保护罪犯权益与维护社会安全之间保持平衡，哪个过于偏高了都不行。”王平说。

和在重庆打黑时落马的许多官员一样，程德华也曾被带往著名的铁山坪基地，讯问了十五天。据程妻说，丈夫获刑后，在亲友劝告下安心治病，对当年在铁山坪之遭遇“没有挂念于心，期望能在自己家中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