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笑秋，法务之家授权作品，转载请注明来源和作者

冬日的下午，来了一位情绪激动的中年男子。那时，我所在的基层检察院，各屋都是“开放式的”，来访者不需登记即可长驱直入任何科室。

办公室很空旷，只有科长我俩，平时案件不多，所以我有充足的时间学习，先后研读了两个版本的《刑事证据理论》，通读了《刑事证据百例评析》、《刑事审判认证规则》等书籍，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奢侈而美好的时光!

我们的科室，早年叫做“法纪检察科”，后来更名为“渎职犯罪检察科”，之后又更名为“反渎职侵权局”，属于检察院的自侦部门。与之相生相伴的另一个兄弟部门就是“反贪局”了，早年是叫做“经济犯罪侦查科”，后来更名为“贪污贿赂侦查局”，然后才是大家更为熟知的“反贪局”。

那位中年男子话讲得语无伦次，但能感觉到，他是一个老实的、受了很大委屈的人。好在科长我俩都是比较温和、有耐心的人，在我们的言语安抚下，他渐渐平复了情绪，讲清楚了想反映问题的缘由。

他的外甥姓范，是一个20岁出头儿、尚未成家的小伙子(下文简称小范)，但在一次早餐后猝死。当时警方把小范的继父(下文简称继父)列为头号犯罪嫌疑人，予以了刑事拘留，并且继父也承认了毒死小范的详细经过。但不久之后，继父竟然“出来”了，“出来”后竟也不老实，一是吹嘘自己是某公安局局长的战友，公安局不敢不放他;二是公开宣称凶手是小范的舅舅——也就是今天来我们检察院反映情况的这位中年男子。

案情重大，我们迅速向分管检察长汇报了案情，并立即到公安局刑警大队调来了案卷材料。迫不及待地直接翻到尸检报告那页，显示的内容是，死者的胃内容物，送由公安部检测，检出了毒鼠强成分。

案卷中，有数份讯问笔录和证人证言，使得我们很快还原了案发的过程：

小范平素与继父关系不睦，但由于小范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继父不得不承诺给他建新房娶媳妇，但又有些不甘心，毕竟不是亲生儿子。于是，就一直想办法除掉小范。

小范有一个饮食习惯是喜欢吃辣椒，所以，继父在悄悄买来毒鼠强后，专门擀了面条，制作了辣椒卤子、并且把毒鼠强一股脑儿地全拌入了辣椒卤子中。

然后就是一家三口人(小范的姐姐已出嫁)围坐在一起吃饭，继父只舀了一点点的辣椒卤子到自己的碗中，并且只是“象征性地吃着”。在看到小范的母亲也在用勺儿舀辣椒卤子时，继父一边说：“咱们少吃点儿，一会儿孩子还要干活儿呢，让他多吃点儿!”，一边迅速把盛放辣椒卤子的碗往小范面前推……

饭后，小范的母亲感觉头痛、恶心，想让小范扶她躺下，但她惊恐地注意到：小范此时正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她唯有哀嚎，声嘶力竭地让小范的继父赶快去找邻居，邻居们被叫来后，继父则趁乱把盛放辣椒卤子的碗拿到厨房，用热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案件，作案动机、作案手段、作案过程都已一眼如故，但公安局为什么要放人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们马不停蹄地找到了公安局刑警大队的承办人进行调查，得到的回复是：一、嫌疑人后来翻供了，说当初是警察吓唬他、他才违心地承认投毒的。二、盛放毒鼠强的小瓶儿没有找到，缺乏关键证据。鉴于出现了上述情况，经过请示局里，做了撤案处理，并将嫌疑人释放。

一般来说，法院在审判环节，是可以适用“疑罪从无”的原则进行断案的。检察院在审查起诉环节，也可以根据这一原则对案件作出不起诉处理。然而，公安机关作为侦查机关，适用“疑罪从无”原则的法律依据则是相对模糊的，只能通过推理，得出公安机关适用“疑罪从无”原则的可行性。即：公安机关侦查终结的案件，必须达到“证据确实、充分”的要求。若证据不足、则不得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也就是不能启动下一个阶段的诉讼程序，案件只能在公安机关划上句号，这事实上是等同于公安机关直接适用了疑罪从无原则。

但，直觉告诉我们，这起案件一定有问题，而且人命关天，无论如何，作为检察官，我们都不能善罢甘休，然而，费了很多周折，甚至拿到了很多公安机关当时都未能调取到的外围证据，但仍然未能查实“放人”是由“渎职”引发的。然而，我始终执拗地认为：这起案件的证据，已经实现了闭合，是完全可以定案的。因为任何一起案件的证据链，都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我们知道，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但我们只是没能拿到坐实“渎职”的证据!

多少年过去了，记忆中，案卷中的文字已经渐渐模糊了，但小范的尸检照片却时而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清晰而刺眼……那曾是一个年青的、充满激情与活力的身体，但彼时却静静地、凝重而突兀地成为了照片中充满悲情与冤魂色彩的主要元素。

这起案件，是自己的检察官生涯中最大的痛，我承认自己在这起案件上的无能，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发问：那个投毒的凶手，此刻，你是否依旧逍遥?那些放纵犯罪的人，你们是否受着良心的谴责?

上图，作者任职检察官时的工作照

▌编后语：

当社会舆论齐声为疑罪从无原则叫好之时，人们似乎还没来得及思考，我们将会为这个法律原则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更少有人设身处地把自己想象成被害人家属，当亲人惨遭杀害而公安机关无法破案时，尤其是当杀人疑犯最终被无罪释放时，自己该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在疑罪从无原则下，就难免有一些命案破不了，让一些坏人逍遥法外。这是我们必须接受的客观规律和事实。

这固然会放过一些坏人，却是保证“不冤枉一个好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是两弊相权取其轻或两利相权取其重。